柒(上)
腊月。
上海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宅子里栽得的那些梅花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忽然都开了。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上海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一般。
何鸣看着窗外大片的梅花,想,若是得了空,定是要折上几枝,送到许一霖的院子里。
那棵梨花树的叶子恐怕是已经掉光了吧。
光秃秃的树丫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不知道许一霖是不是将自己上次送的冬衣穿上了。
都腊月了,也该去送个暖炉给许一霖了,该去看看他了。
……只是不知道许一霖的答案是什么。
自从上次戏台上一遇后,何鸣便再也未去过许一霖的小院子了。纵然每次的脚步都不自觉地走向了西厢,也逼着自己往回走。
他该给许一霖足够的考虑时间。
让许一霖好好地,好好地想清楚。
他也要给自己一点准备的时间。
从他说出了那段话开始,主动权便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了。
现在,他在等待许一霖的宣判。
说到底,他还是害怕罢了。
害怕若是踏进那个院子里,见到的是许一霖厌恶而恐惧的眼神。
害怕从许一霖的嘴里听到任何拒绝的字眼,自此再也无法见到许一霖这个人。
何鸣看着自己的笔下的纸上不自觉写下的许一霖的名字,不禁苦笑了起来。
想他何鸣,何时如此畏首畏尾起来?
想来,也只有一个许一霖吧。
何鸣将那张纸给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重新拟了一个标题——
“潜伏在平静下的战火——论上海形势”
东北的沦陷,并不是日本野心的终止,也不是暂停的休止符,而是日本人给中华大地的敲响的丧钟。
上海地处偏北,临海望京……
咚咚咚。
刚写了一个开头,便被门外的敲门声给打断了,转头,却是愣在了那里。
来人正一身黑色的长衫,没有了浓墨重彩的面容看起来十分清秀,少了些女子的柔美,多了些男子的刚硬。
眉眼间还是能够看出些熟悉的轮廓。
只不过应该是体质羸弱,唇上没了朱砂的点缀显得有些苍白。
少了繁重的头饰,宽大的戏服,看起来这人更加瘦了。
像是被风一吹,就得打个卷儿吹走了一般。
来人手里正拿着那件做工精细的戏服,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外,被何鸣注视地有些怯怯。
捏紧着手里的戏服,不自觉地脚步像后蹭了蹭,却忍住了想要离开的冲动。
受不了这诡异的安静气氛,许一霖忍不住喊了一声不知道直直地盯着他想着些什么的人的名字。
何鸣。
……。何鸣听着这声音,注视着许一霖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你穿这身也很好看。
许一霖听着这句话瞬间脸红了起来。
何鸣看着许一霖的模样,有些苍白的脸色因为这句话而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红云,一直蔓延到了耳边,烧的耳朵都红了起来,嘴角又是上扬了一些弧度。
这样的许一霖比之站在那满树梨花下的人要更加真实得多,喜怒哀乐,尽皆眼底。
许一霖快步走上了几步,道,上……上次便是要还你这身衣服的。
说着,便将那件戏服不由分说地便往何鸣的手里一塞就要离开。
何鸣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拉住了。
捏紧了许一霖的手,无视他算不上威胁的挣扎,何鸣问,你想好了?
许一霖正欲说话,抬眼时,目光却撞进了何鸣深邃的眸子里。
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本来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你……你们不是戏班子要坐堂了么?
听着许一霖的解释,何鸣却依旧笑容温柔,固执地又重复道,你想好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要走出夏禾的过去,走出那个满是梨花的院子,走出心里那座“独木其中”的囚笼?
——想好了要抛弃谢棠的这身枷锁,再次成为许一霖么?
……也想好了,要给我一个答复了?
我……,许一霖的喉咙里只挤出了这么一个字的声音后,便再也发不出其他的声音来。
何鸣看着许一霖的模样,不自觉地握紧了许一霖没有什么温度的右手。
何鸣觉得,他是有把握的。
从许一霖进来屋子里开始,从许一霖将戏服递给他开始。
许一霖躲避着何鸣的注视,他的心是乱的。
他来,本就是要将戏服还给何鸣的。
只是将戏服还给何鸣而已的。
不,他还想问问,为何最近不去他的院子了。
问问,他还教不教他唱戏了。
问问……
他究竟对他是个什么心思。
然而这些疑问,却被何鸣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全部堵了回来。
——最终的选择权瞬时便放在了他的手里。
许一霖有些无助地咬了咬下唇,最终却只是憋出了一句话。
……我是男人。
我知道。
何鸣瞬间便笑了起来,低声回答道。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一使力,便将人拉进了怀里。
那件华丽的戏服便掉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
许一霖被动地靠在了何鸣的肩膀上,能够听见何鸣从胸腔里传到耳边的声音。
和空气里听见的不同,带着些闷闷的回响。
有些像天边传过来的一般朦胧,许一霖忽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是的,没有人知道。
你知道。
许一霖抬手,抱住了何鸣。
回答他的,是何鸣在他腰间收的更紧的手臂。
然而,门外却是站着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正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忍住自己已经到达嘴边的尖叫。
——她不敢相信此时屋子里发生的事情。
她早该知道,当初在西厢看见何鸣不是个偶然。
她早该知道。
她忍不住想去推开那扇关得并不紧的门,然而,一只手却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着不知道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人,瞳孔微缩。
竟然是——
何老师站在那里,目光越过她,看着门里的情景,眼神冰凉。
兰春只感觉,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太用力了。
何老师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将兰春也拉离了何鸣的房间。
今天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去。
兰春听着自己的师傅对自己这般说道。
兰春讷讷地点了点头,揉着已经通红的手腕忍不住辩解,何大哥不是那……那种人!
是了,她一直钦佩,崇拜,爱慕着的何大哥,怎么,怎么会是,怎么会是为众人所不齿的兔儿爷呢!?
不会的,定是那人。
……
然而何老师只是瞧了她一眼,这事,我自有定夺。
时间并不多了,何鸣竟还是让人这般不省心。
他该是明白的,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对一个陌生人这般上心过。
何老师摸了摸袖子里的一张信纸,眼神阴晴不定。
……还有这个。
柒(下)
送走许一霖,何鸣再次回到房间,却看见何老师正背对着他,坐在他的书桌前,一杯茶放在手边,还未动上分毫。
何鸣心下忽的一沉,这气氛太过微妙。
跪下!
何老师沉声道。
何鸣听得这么一声,听话得跪了下来,冰凉的地板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何老师忽的站了起来,转身,将那件戏服兜头扔向了何鸣,何鸣只感觉耳边一阵风响,戏服擦着脸而过,摊在了他的脚边。
衬着沉黑色的土地,看起来十分刺眼。
……你好啊你!
何老师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四个字,字字如锥,扎在了何鸣的心上。
——看来,父亲是知道了。
何鸣沉默,只能沉默。
何老师看着跪在他面前,腰板挺直,视线看着那件戏服面无表情的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一阵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初因为执意要学旦角被师傅罚跪在他面前的十岁少年。
如同当初一般沉默,像是块石头一般,不管他们怎么罚他,依旧是那般,死活便是不开口,不认错。
何老师忽然一阵无力,从这小子十岁那年看见他因为绝食而晕在屋子里的小小身影,便知道,再也没办法管教了。
何鸣这倔脾气,不知道像了何家的谁。
何鸣听得何老师忽的叹息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张薄薄的纸。
何鸣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只看见,是一张已经揪得十分厉害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他无比熟悉。
——他自己的字。
上面是他发表在《胜利报》的一份手写的草稿。
——《胜利报》,上海地下抗日者相互传阅的时事报刊,从1931年年初开始发行,由他和几个有志青年一起创办的报刊。
他以为他烧完了所有的痕迹,却还是漏了一张。
何鸣经不住呼吸一窒,攥紧了手里拿脆弱的纸张。
你最近就在这里反省。何老师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欲离开。
父亲……,忽的何鸣喊道,抬眼,一双幽深的眼睛便盯住了何老师,一字一顿,你不能关我。
你还有理了?何老师心里的火终于是爆发了,扬声反问道。
你能做的,我同样能做。何鸣沉默了片刻,忽的道。
何老师冷笑了一声,当作了回答。
父亲,你能够唱旦角,我同样能够唱旦角。你能够做抗日者,我同样能够做。何鸣继续道,你能够做共产党,我也同样能够做。
何老师听着何鸣的这句话,不禁瞪大了眼睛,指着何鸣气的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你……你还知道什么?
你的信。何鸣直视着何老师,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何老师看着何鸣,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所有的信!?
所有的。何老师听见何鸣这般道,语气低沉,声音不卑不亢。
——从1930年的“将梨园戏班作为联络点。”到1931年六月份的“保持静默,切断联系”,最后到1931年九月份的“冬藏计划,退出上海”。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出去了。
何老师似乎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手扶着身后的书桌,顿了片刻,他犹如叹息般地道。
我也是抗日前线的一份子,我有权利参加冬藏计划,我……,何鸣忍不住道,声音里有些急切。
何老师语气强硬,打断了何鸣接下来的话,写了几篇大言不惭的文章就妄想要做什么了么!?我告诉你!何鸣,你这个性子,迟早是要害死我们!
何鸣被何老师这番话堵得说不出来了话,只能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里尽是不甘和倔强。
你从今天开始,便半步不能踏出这个房间。
何老师这般道,迈步的时候身子却是晃了晃,有些要跌倒地趋势,何鸣忍不住想站起来扶住他,却被何老师大声喝住,给我跪下!
我们何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给我好好想想!若是让我知道你要再和许家那小子不清不楚,别怪我不客气!
你柴米油盐不进,可不代表许家那小子能够扛得住!
何老师的手段是从戏班子无数徒弟里练出来的,许一霖那弱不禁风的体质,怎么能抵得过何老师一顿鞭子,一顿板子?
何鸣跪着转过身,看着何老师已经到了门边开始动起来早有准备的锁,往前跪了几步。
此事和一霖没有半分关系,是我一意孤行,喜欢于他。
何鸣往地上便磕上了三个响头,抬头便看见何老师已经青了的脸色。
何鸣啊何鸣!何老师将门用力地关了起来,将何鸣彻底地关在了门里,随后是铁锁落锁的声音。
何鸣看着紧闭的门,全身这才懈了力,跪坐在了地上。
然而,在何老师落锁之后,一转身,却发现院子里此时正站着两个人。
兰春站在一旁,紧紧抿着唇。
另一人黑色长衫,清秀面容,一派书生模样。
正是被兰春从西厢一路连拖带拽拉出来的许一霖。
月色很暗,何老师看不清院子里的人的表情。
何老师并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致,只是对兰春道,叫几个人过来,给我守住了这扇门,别给他送饭,给我看死他!
一个“死”字语气极重,说完,何老师便一甩手,从走廊离开了。
兰春仇视地瞪了一眼许一霖,沉默地也转身离开了那个院子。
只剩下许一霖站在了那院子里,忽的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冰凉。
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了什么。
许一霖将手伸了出来,手上似乎被落下了些白色的东西,转瞬即化,透过手心,入骨冰凉。
似乎冬天的风太冷,又或许是站的太久,许一霖手脚冰凉,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一般不听使唤。
他只能僵硬地,一步一步蹭着,往那扇已经锁死了的门边走。
他听得不太懂,却又似乎懂了很多。
他有些想念他的小院子了,有些想念那些只是单纯在梨树下唱戏的日子了。
但是他现在力所能及的,只能是坐在何鸣的门边,隔着一扇门,陪着何鸣。
地上十分冰凉,许一霖裹紧了何鸣送给他的冬衣,轻轻地敲了敲何鸣的门。
情脉脉,意茫茫,雨打浮萍人断肠,人断肠。
芦花月夜啼孤雁,竹叶风霜叩小窗。
——《梁祝》第九场,楼台伤别。
许一霖低声地唱着,并不是祝英台的唱词,也不是梁山伯的唱词,只是这场戏最后一段的伴唱——
生离死别,生离死别凭谁吊?
水逝云飞感自伤。
楼台会后,楼台会后音尘绝,别有多情泪满裳……
唱到最后,许一霖感觉到那扇薄薄的门被另一个人的重量抵住了。
是何鸣坐在了那扇门的另一边。
你不是祝英台,我也不是梁山伯。何鸣低沉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出来。
下雪了。
许一霖看着那片灰暗的天空,声音里连他自己也未察觉有了些许哭腔。
上海很少下雪。何鸣沉默了一会儿,透过他房间里的窗户能够看见外面已经开始飘洒的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道,我从窗户出去送你回去,外面太冷了,你受不住。
不!许一霖被惊得动作有些大了,本来看着门的身子一下子便直了起来,你……你父亲说了,不让你出来!
……你怎么过来的?
我……我……是位姑娘领我来的。
她没欺负你吧?
没……。许一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大概是肿了一些吧,想着那姑娘气势汹汹地撞开了他的门,劈头盖脸便是一巴掌,道一句我带你看看你这兔儿爷做的好事!便是拽着他来到了这院子里,有些恍惚。
他从不知道,原来夏禾那暴脾气烈性子,还能在别的女人身上看见。
何鸣却是听的出来许一霖的迟疑,叹息了一声,我真想看看你。
不……不用!许一霖放下了手,摇了摇头。
两人忽然陷入了安静中,许一霖看着似乎越下越大的雪,良久,他问,“冬藏计划”,是什么?
……。何鸣皱了皱眉,你都听见了?
嗯……你好像很重视它。房间灯光的照耀,何鸣的轮廓便映在了门上,一片黑色的阴影,许一霖却看得专注,像是正在注视着何鸣一般。
——既然你这般重视它,既然你因我无法出来,那么,我便替你完成它。
然而何鸣却只是轻声道,没什么。
“冬藏计划”太霸道,涉及的人数太广,牵扯的是整个上海的命脉,一旦实行,便是没有退路,其中变数由不得何鸣能够决定的。
何鸣执意要参与冬藏计划,自是因他一份父子情义,一份国家大义,一腔保国热血,然而何鸣也是有私心的。
——他不想让许一霖牵扯进去,他连自己都尚无把握离开,又怎么能够让许一霖全身而退。
许一霖适合的是三月梨花烟雨,却怎奈何中国此时,入目处皆是腊月寒冬霜雪。
你该回去了。说完那句又是一段沉默,何鸣良久才低声道。
嗯。许一霖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阵悉索的声音,何鸣感觉到自己肩膀抵住的重量消失。
许一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回去了。
好。何鸣应了一声,外面雪下的大,别冻着自己。
那天晚上,上海下了一场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何鸣靠在门边坐在地上看了一夜的雪染梅花瓣,而许一霖静静地看了一夜窗外的雪打梨花枝。
【未完】
【五千一百字。
从九月三十号开始,因复习断写,不过还是在想这个情节。
总觉得,个人还是对最终定稿情节发展感觉很欣慰,因为一开始就觉得这段一定是个瓶颈,太难理所应当,所以很难动笔。
不过落笔很顺利,剧情不是我一开始预料地发展,但是稍微有点自然,没有我定的大纲生硬。
还有一章应该就结束,不出意外今天晚上,明天,或许后天。】